陈平原对谈严锋:AI时代,文学如何教育

陈平原对谈严锋:AI时代,文学如何教育

hyde023 2025-08-23 装修常识 4 次浏览 0个评论

陈平原与严锋

2025年8月17日下午,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平原、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锋在上海图书馆东馆共同探讨AI时代下文学教育的挑战与机遇。

陈平原:AI时代的人文学

今天我要讲的是“AI时代的人文学”。在我看来,阅读、思考、写作是整个文学的核心,今天的问题不完全针对文学专业,针对的是整个人文学。

人工智能(AI)是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的重要驱动力量,这没有人反对,我相信这会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这也没有人反对。今天我想谈的是这场重要的科技革命会导致人文学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一般谈AI和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关系比较多,我主要谈的是人文学,从此角度来谈论此话题。近几年这个话题逐渐引起关注,说得更加明确一点,ChatGPT两年前出来,今年春节DeepSeek横空出世,使得我们对这个话题有了真切的感受。以前我们知道这个问题很重要,但是跟人文学没有太大的关系,但今年春节DeepSeek出来一大批的中国民众对这个话题有了兴趣,所以才重新引起了大家来讨论。

把问题说大、说远、说虚容易,说实、说小反而更难,所以我今天想从很小的话题来谈,最后落实到中国人文学的发展。

一、《AI时代的文学教育》一书

陈平原编《AI时代的文学教育》

前几天,我在《文汇报》发表了《我编〈AI时代的文学教育〉》这篇文章,介绍了这本书编辑的大致情况。无论持何种政治文化立场,我们都与AI结下不解之缘,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说好也行,说坏也行,都会受到它的影响。而这个话题已经从专业性的话题讨论扩展到全民大家都关心的话题。

世界上每一次重大的科技革命都会伴随一定的价值重组、社会动荡以及知识结构的变迁。若干年后回头看,今天很多的说法都是盲人摸象,但即便如此今天也要摸这个象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是真实存在的、人类在探索过程中必须要走过的弯路。考虑到自己的专业,也考虑到现在问题的重要性,我们把它限制到很小的领域:阅读、思考、写作,在AI时代我们该怎么做。

今年2月我在《中华读书报》发表文章《AI时代,文学如何教育》,北大出版社和我商量,这个话题很重要,能不能出面主持这个事情。我2月就开始发约稿函,发出去45封约稿函收回来33篇,其中很多没有完成任务的,不是他们不认真,而是太认真了,包括严锋老师。他们说越想越复杂,越想这个问题越严重,不知道最后怎么落笔,所以搁置了。33篇文章加上我自己的4篇文章合成了这本书,出版社用最快的速度制作出来。

这是一个全新的课题,谁也没有把握。所以我一开始就表态,除了事实错误,其他一律不改,33篇文章即使与我的立场不一致也不改,因为现在说不清楚。有人对人类的未来特别悲观,有人特别乐观,有人说特别好,有人说特别坏,我说别管,只要不是事实错误。今天《解放日报》采访我,问我们这书的中心,我说没有中心,就是一个话题,每一个人表达自己的立场。当初我的说法是不考虑报纸、领导和主编的想法,立足于自己的切身体会来谈你能谈的,替圣人立言不是我们能做的,我们能做的是基于学术训练和当下的感受,来谈对这个命题的看法。

最后我做的工作是将33篇文章全部读完,认真归类,最后分成四辑,第一辑文章谈的AI与人类命运,特别宏大,第二辑文章是AI与诗文写作,第三辑是AI与人文教育,第四辑落到最具体的AI与课堂教学。中间尤其是第四辑基本上是我熟悉的学生,他们在大学教书,在国内、国外都面临这个问题:AI出现以后我们的评判标准在哪里,学生交出来的作业你能判断是人写的还是机器写的吗?你如何评分?发现是AI写作能不能扣分?所有这些技术的问题,都是现在面临的问题。我的学生当编辑,心里打鼓这篇文章是不是AI写的。从人类命运到课堂教学,这样高低搭配来完成今天的讨论。

作者以中国文学研究为主,旁及外国文学、民族/民间文学、数字人文等。说“老中青三结合”,那是开玩笑的,但约稿时确实注重见多识广的名教授,也包括入职不久的青年教师,还兼顾国内外不同大学。因为,年龄及位置不同,面临的难题以及思考的方向自然有异,都值得认真倾听。

为什么不做人文学只做文学教育?在我看来阅读、思考、写作是中文系的基本能力,也是所有人文学的学者们必须面对的,读者完全可以举一反三。

收入本书的《人文学者:怎样与AI共舞》,我曾提及:“我理解的‘与AI共舞’,是在承认危机、适应变化的同时,坚守人文精神,保有人类的尊严与价值。”直面这个难题的存在,我们怎么做?摸着石头过河,到现在为止没有结论,可能再过十年、二十年会有结论,但是今天没有结论,于是我把思想表达出来。最后我那句话,“作为个体的研究者,几乎没有万全之计,确实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到哪里算哪里”。没有人指望一本小书能解决如此重大的时代课题,但如鲁迅所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这一点,我以为我们做到了。

陈平原

二、我那些蹒跚学步的脚印

从25年前撰《数码时代的人文研究》(《学术界》2000年第5期),到前两年多次演讲《中文系的使命、困境与出路》(《读书》2024年第1期),再到今年元旦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人文学科要做好迎接人工智能挑战的准备》,我逐渐意识到,以阅读/思考/写作为主业的人文学,正面临日新月异的科技进步带来的严峻挑战。而迫使我暂时搁置众多手头杂务,正面迎接此挑战的机缘,则是今年春节期间DeepSeek的横空出世。

今年的元旦《光明日报》刊发《人文学科要做好迎接人工智能挑战的准备》,那个时候我还没看到DeepSeek。等到春节期间看到DeepSeek的挑战,我春节过得很不轻松,除了写春联、登景山,其他时间都在思考与写作——如何面对AI的挑战?《AI时代,文学如何教育》这篇文章出来以后,北大第一时间就转发了我的文章,接下来在北大百年讲堂做了一个活动,谈“AI挑战下的人文学术”,那个活动除了我,还有清华计算机系教授孙茂松、北大计算机学院教授陈斌、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李飞跃,另有两位年轻的DeepSeek的工程师。我胆子够大的,因为文科和理科对话永远处于不利的单位,因为我们懂的他们多少都懂,他们懂的我基本不懂。孙先生十多年前是清华计算机系主任,现在是著名的科学家,他的学生也做大语言模型。他说他也关心文科,他说我们今天谈的不是人工智能,是人工智能压迫下的人文学应该怎么生存,因为他自己对文科有兴趣,所以愿意跟我们一起谈这个话题。

第二场活动在河南大学,是我提议的做了一场活动,“AI时代的人文教育”。第三场活动是今年5月在苏州,中国人民大学和苏州大学主办的“中国人文学科年度发展大会”,我是第一个出来演讲的,主题是“人工智能时代的人文学”。这个演讲澎湃新闻做了报道,主题是“当卷不过AI时,何处是归途?”此外,还在中山大学中文系和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分别做了两场讲座。

总共半年多不到一年的时间写了5篇文章,大家看我后面做了就明白这个文章的特点了。第一篇是短文,《光明日报》刊发的,第二篇文章是《AI时代,文学如何教育》,《人民日报》摘录了我的文章,其实《人民日报》很少摘录别人的文章的,这就是《当学生让AI模仿我的文体(师说)》,从我文章里摘了1000字,第三篇是《人文学者:怎样与AI共舞?》,《环球日报》英文版也翻译发表了。最后两篇,是《AI时代的教育理念与》,以及这本书的序言《人工智能四重奏》。这半年多写了这几篇文章,都是探索性质的。

三、人文学者如何与AI共舞?

第三个话题,如何与AI共舞?接下来有什么奇迹发生我不知道,因为ChatGPT出来我目瞪口呆,DeepSeek出来我心惊胆战,我问了清华教授,他说像这种水平的,半年内几个大语言模型都能达到DeepSeek的水平,接下来再怎么走不知道。我问你们专业也不知道?他说不知道将来会走到多远,我们知道现在奇迹发生,奇迹往哪里走不知道。虽然我们用了一大堆的论述,也在做各种各样的推理,但是现在理科的人都不敢说死,我一个文科的人更不敢说太多太确定的话。我们只知道现在这个状态对于我们最大的刺激是以往受10年、20年的学术训练才可以写像样的文章,但今天稍受训练的读书人,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成”自己想要的文本,而不需要经过长期的文学教育或学术训练,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你可以说此类机器生成的文本缺乏独创性,但高仿真能力、某种程度的思考、辨析、推理,让人文学者有点手足无措。我当初的时候说十年寒窗、二十年寒窗,现在人家一个机器一转眼出来就80分,后来我一个朋友告诉我不是80分,可能是90分。我一听更懵了,他说80分你有点高估人类的智商。

如何面对这个冲击?重新审视人文学科的价值,文学教育的核心,思考为什么教、如何教,以及哪些是人工智能所取代不了的。我承认人类会有未来,古今中外,那些技术之外一次次的危机最后我们都闯过来了,从个人修养和气质的形成,是人工智能不具备的,比如阅读经典的能力、洞察世界的幽微、理解人生的苦难、培养人性的高贵,我相信这些是AI做不到的。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面对这个话题,如何与AI共舞。我说有四个结论:1.未来十年是个振荡期。一开始大家意见分歧,这本书大家也意见分歧,到底AI能做多少?到底人类未来如何?分歧很大,说好说坏,不乏意气之争,经过车走车路、马走马道,一切重归平静,好像跟20世纪初、21世纪初大家接受数码时代,接受各种各样新技术一样。我举的是100年前接受索引的冲击,1925年当年历史学家何炳松在美国回来以后建议将中国的图书做各种的索引,当初一开始冲击非常大,五年后洪业撰《引得说》出来以后,当年做这个事情很多人批评以后没有人读书了,要接受的话可能100年过去了,其实不用10年大家都适应了。21世纪初我们做数码技术,研究学者如何面对这个困难,十年以后大家也都接受了。所以十年以后AI对我们的冲击会平淡下来,那个时候就知道怎么做了。

2.我理解的与AI共舞是在承认危机、适应变化的同时,坚守人文精神,保有人类的尊严与价值。但是我不敢打包票,依我浅见,这回的变革,比前面提及的引进索引或使用数据库要深刻得多。作为个体的研究者,几乎没有万全之计,确实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到哪里算哪里,只不过先摸和晚摸而已,必须要摸着石头过河。

3.并非所有人文学者都必须跟AI对话,你可以积极“预流”,但也可以目不斜视,走自己的路。想象所有人文研究都要AI赋能,那是不对的。是加法或乘法,不是替代或“降维打击”。人文学自有其独立的价值。在AI大火特火的当下,应该允许有人说“不”,让整个社会认真倾听“抵抗”的声音——除了提示另一种可能性,更因论战中容易暴露陷阱,以便及早规避。

4.人文学中的语言学与逻辑学,其实已经深深介入人工智能的理论及实践,成为其重要支柱之一。这也提醒我们,“人文”和“科技”不是截然对立,二者有边界,但并非绝缘。AI时代,以往需要长期培训才能进入的“高宅深院”(专业、技术),其重要性越来越被idea取代。本就情感细腻、想象力丰富、喜欢异想天开的人文学者,通过驾驭AI或与其他专业学者合作,说不定也能抓住机会,打一场精彩的“防守反击”。

活动现场

四、文科前途和学习宗旨

回到教育的问题来,我3月在河南大学做了演讲,后来整理出来写了四个话题,我今天讲的是最后两个话题“文科前途和为己之学”“教育宗旨与学习节奏”。

文章发表的时候我特别说到与AI的长期互动,各行各业都会受影响。而受影响最直接且最深刻的,当属教育——尤其是人文教育。这里包含了高等教育也包含了基础教育,这些话题可能是最直接的,因为我在这里讲完以后应邀给中小学校长讲座的时候,他们有很多非常实际的问题,有一些校长说我们要拥抱AI,但是严禁孩子们带手机进入学校,问我怎么办。像这一类的规定我们都知道,在学校的校园里由一大堆很具体的规定,到底如何适应这个时代变化,又能适应不同年龄层的需求。

接下来这十几年,人文学教育,我们必须要不断和AI对话。最近二十年的大变化是,在大学校园里人文学逐渐的边缘化。当下人工智能突飞猛进,很多高校都必须调整,这个调整大家以为是人文学科的事,其实涉及所有学科。我所接触的工程类的教授和学生,他们更慌张。凭我的直觉,人工智能的发展将来对所有的专业都会造成某种影响,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大学急着要转型。在这个过程中,比人文学更容易受冲击的是工程技术。诸位看到了某某大学取消了多少文科专业,但你没注意到这两年取消了多少工程方面的专业,比文科的多。我更愿意相信,一千年来为人类文明做出了重要贡献的“大学”,进入AI时代,仍会继续发挥持续、持久且巨大的作用。只不过技术迭代神速,世界日新月异,大学必须适应这个变化,不断调整自己的办学宗旨、学科体系、教学方式,以及培养目标。

在回答《羊城晚报》的答问中,有个问题我觉得我回答得挺好的。他们说以后孩子都装芯片,过一段时间升级就可以了,爸爸妈妈交钱,不用再学得这么痛苦了,这个记者问我直接植入芯片怎么样,我的回答是临场发挥的。我说肯定是不愿意的,以前我在文章里提到,朋友的孩子复习考试很辛苦,他就最希望技术能够实现把芯片植入大脑,那样自己就不用熬夜苦读,只须定期更新芯片就好了。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举个例子,日常生活中你要定期吃营养素、输营养液,也能维持生命的需要,你需要吗?你愿意吗?人生的乐趣包含了他的不完美,包含了进食过程中享受到的美味,以及人的血肉、情感、理想、欲望、遗憾乃至人的缺点,这些都是值得保留的。“对人生标准化的芯片设置,绝非人类的未来”,这是我当初的基本判断。

我必须要告诉大家,在全世界范围内缩减文科确实是很大的潮流,我引2015年8月日本文部省大臣给日本86所国立大学写信,要求他们砍文科,每年10%,要砍多少年。很多人反对,骂声一片,但是3个月后有26所大学确认接受,再往下又有16所大学准备限制文科的招生。厦门大学前副校长邬大光写文章《学科专业:AI改变了什么》,得到的材料是这些年学文科的比例确实在下降,哈佛大学从30%降到15.5%、到12.5%,到去年的新生中真正主修艺术和人文学科的只有7.1%。如此激烈的变化。

也有特例,我引用的这篇文章是《新京报》发表的,因为牛津大学本身就是文科强项的,他们的本科生中选人文学科的学生占比有32%,人文学科在四个分类范畴(另外三个是社会科学、医学、理工)中牛津还可以一枝独秀。不管哈佛还是牛津,都是特例,且数字无法核实——只能说“大趋势”。

站在人文学者的立场,持续关注新时代(政治)、新媒介(科技)、新领域(学科)、新人生(学生)对人文学科的冲击。对于人文学科来说,这是凛冽的寒冬。可越是艰难时刻,越必须冷静对待,不能自暴自弃。接下来十几年,大概率是个动荡的年代,不能不谨慎我们的脚步。一方面是人文学内部的自我反省、及时调整以及足够的定力,明白哪些可以坚持,哪些应当舍弃,哪些亟需改变,既不能随风倒,也不该完全漠视。另一方面,在整个社会层面,以及已成为庞然大物的综合大学内部,努力发出人文学者的声音,理直气壮、恰如其分说出人文学的好处,争取我们的位置,呈现我们的功能,实现我们的价值。

很多人追问DeepSeek的冲击波,众多城市官员(包括北京、深圳)的追问,其实没多少道理;北大、清华的压力,完全不必在意,大学负责培养人才,产业应该是企业来做。理想的人机协调,不是人变成机器,或人被机器控制;而是人借助机器,达成美好生活,提高精神境界。也正是从这个角度考量,我对人文学的前景,依旧保留谨慎的乐观。最受人工智能冲击的,其实不是人文学,而是工程技术,乃至社会科学的某些专业。只是各自的难题各自面对,这里不想“比烂”或“比惨”。最近我接受专访,记者让我预测再过二十年中文系会不会更惨,预计2040年或2050年中国大学的招生情况,我说那个时候不仅文科生比例不会下降,还会进一步提升,而且过了这个镇痛期人文学还会提升。这与其说我太乐观,还不如说我很保守。

我之所以认定未来中国大学不是减少而是增加文科招生数量。那是因为,理工科解决外在问题,一旦实现,可以迅速推广,若走不到最前沿,很容易被覆盖。人文学科面对个体的生活经验与心灵问题,更多考虑精神及文化需求。在这个意义上,大学里的人文教育是有很好的退路的,那就是逐渐回到传统读书人的传道授业解惑,以及注重修心养性。传统中国教育着重的是文化传承,当老师的,完全可以“述而不作”;现代教育注重创新,大学教师“不发表就死亡”。我们已经习惯于自以为或恭维他人在填补空白,有很多的创新之处严格意义上是不可能的,我说AI迅速迭代更新最大的特点是大大提高了创新的门槛,原先那些花了不少力气的突破,在DeepSeek等大语言模型面前或许变得不值一提。这个时候你还有动力不断做那些工作吗?想想也是挺残酷的,当有一天你发现无论怎么卷,都卷不过AI时,何处是归途?

请记得,全民都在写论文也就这三十年,所有的大中小学都在追求创新,我说那个创新说今天看来可能是不太可靠的。所以我说回过头来,将来有一天大部分人不用写论文,因为我们写不过AI,那个时候我们可以调整思路,不写论文也可以读书,我们可以对话、交流、游玩,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不必要写那么多的论文。我说现在是全民写论文的特殊时期,或许这个梦被AI给戳破了。

去年底我完成了一篇文章,里面提到了一个话题,为什么我这两三年来不断宣传古老的未解之谜,基于正反两方面的考虑,“积极且正面的,那就是沿袭我一贯的思路,强调‘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注重读书的自我修养与提升;消极且反面的,那就是意识到科技迅猛发展,普通人根本竞争不过AI,怎么办?选择为自己而读书,也挺好的”。为自己而读书,不见得可以发表,不见得被认可,不见得拿来评职能,不见得得到夸耀,但是自我充实,也挺好的。

《论语·宪问》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包括朱熹等人的说法也是这样的,读书是为了自己,比如吃饭,你愿意自己吃的很充实还是把饭端到门口告诉大家我有饭吃,你们来看吧。从这个角度来批评自己为别人读书。今天我们知道,无论是一千年还是一百年,阅读是为别人,这是非常普遍的现象,阅读为自己,为自己读书,确实变得很难得。为了得到社会的认可,为了考公务员,为了拿博士学位,为了进入大学教书,无论怎么说我们必须要让人家看得出来很努力。

人类必要劳动时间大大减少,寿命明显延长,因而闲暇时间增加。有时间、有心情、有金钱,但不见得就有能力从事创造性劳作。真正意义上的“创新”,永远属于少数人。绝大多数人,无论如何努力,都竞争不过AI的。这样一来,带有自我娱乐性质的传承文化与修身养性,很可能成为教育的主要功能。也正是基于此判断,我才会再三提倡“为己之学”。夸张点说,今天被很多人看不起的开放大学与老年大学,其强调终身学习、凭兴趣读书、跨学科修课,而不怎么强调“创新”与“突破”,反而值得我们认真借鉴。若此说成立,放长视野,大学里的人文学科,不仅不会缩减规模,而且很可能扩大招生——这将是大概率的。

如何培养出一流的研究生,乃一流大学的责任,但不是所有中国大学都能走这条路。我提到本科教育,具体说到人文学,我说“养成亲自读书的好习惯,在未来的人/机竞争中,保持自我感动、独立思考与创新思维,更是重中之重”,这与目前强调发表、奖励创新的大趋势,表面上好像降了一档,但我认为更紧要。明明做不到还要硬要撑着,比如本科论文乃至学年论文都在讲创新性,还要走开题、答辩等一整套流程,我的学校还算比较好的学校,但我都深刻体会到这一点了,绝大多数是做不到这点的。传承文化与安顿身心,比起创新与突破更接近教育的终极目标和核心命题。

今年的“新京报年度阅读盛典”,我谈到了人工智能对今天大学教育造成的巨大挑战,我特别批评了中国高校目前普遍实行的绩点制度。进入大学以后,将来三年级又推荐上研究生,每门课的绩点很重要,所有学生进入学校以后整天盯着绩点,将来0.1和0.01的差别,决定你的命运,每门课都不敢放弃,大学不敢逃课,每天弄个小本子,没心思读书。我有的学生到国外去,联合培养,国外的学分不高,绩点就跌了,将来推荐上研究生上不成了。

谈论今天中国的高等教育,用“专业性”“自尊心”“幸福感”这三个词来概括,自认为颇有见地。尤其是“幸福感”这个词,我相信在大学教书,你会特别有感慨。北大副教授、精神科医生徐凯文做了一个统计,他说北大一年级本科生和教育生30.4%厌恶学习,或认为学习没有意义。从幼儿园到上大学,这么多年身经百战,打到最后丧失了对学习的热情。我觉得教育肯定是出问题了,大学生活本该是最阳光灿烂的,今天被卷成这样,让很多的大学生、研究生身心疲惫,作为教育者、教育管理者我们必须要认真检讨。

有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AI进入中小学,我特别担心他们又给加一门课,本来就累,还要加新课,学生会气死,对中小学来说应该是简化而不是负担,因为人类精神的健康发展、充满幸福感的人生体验非常重要,让每一个孩子自由自在、有尊严地成长。很多老师告诉我,绝大部分的中学、小学要求进校园的时候交手机,不能带到学校,你在学校里让他拥抱AI,他凭什么来拥抱?这一类的问题必须要有专业的研究者回答这个话题。

不说太宏大的话题,就局限人文学,我会在别的场合也呼吁,我认为最好是分门别类思考,我说高等教育和基础教育不一样,文科和理科不一样,人文学与社会科学不一样,文学创作与应用文写作不同,官员的演讲、公务员的文书、学者的论文、企业家的报表面对AI所呈现出的困境也不一样,我们最好分门别类来做这方面的调研,找出相应的对策。而且凭我对学生的了解,成名的学者他们看AI的挑战和今天刚刚毕业的博士不一样,毕业的博士和刚刚进入大学和在幼儿园读书的,我们将来共同面对AI挑战的时候也会有很多不同的立场,我们最好做这方面的考量。

我希望是人生的困境,不是人类的困境。

严锋:什么东西是AI永远写不了的?

严锋

大家下午好,我刚才听陈老师讲的入了迷。大家可以感受到,一种真正的人文学者是如何以一种既非常开放、高度关注,同时又是非常自信、坦然、放松的心态,而且他可以从各种各样人文历史、教育,甚至是心理的角度,来看这个技术,而不仅仅从技术到技术,这里面凸显了人文的价值和力量。我个人非常感谢陈老师,我认为这是非常疗愈的,它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AI,包括我们今天涉及的教育、社会、工作,以及最终极的我们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工作?为什么要学习?意义在哪里?

AI可能使人文学科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就如陈老师刚才所讲的,这个东西并不是AI才开始的,其实它一直在被技术冲击,感受到一种危机。这种危机我觉得恰恰是跟新的希望结合在一起的。我想到了一个例子,在这次AI浪潮之前,2013年的时候国际出版界出了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叫《布谷鸟的呼唤》(The Cuckoo's Calling),这个人的名字叫加尔布雷斯(Robert Galbraith),闻所未闻一个人,但是这本书非常畅销。牛津大学做计算语言学的一个学生Michael(音)就研究,他说这是J. K. 罗琳写的,他是用了早期的AI技术、数码的研究方法,通过句式结构东西的统计等得出了这个结论。这个技术对有效判定作者提供前所未有的对文学的分析。

《布谷鸟的呼唤》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最近有一个持续发酵的事件,就是关于文坛抄袭的事件,大家挖出来越来越多,一串串的,令人吃惊。当然也有人认为不一定是抄袭,可能是一种雷同,或者说太阳底下无新鲜事,这是有争议的问题。这是不是文学的危机?这是危,但也是文学一个新的机遇,这可以让人更注重原创,也许我们不用“创新”这个词,创新可能会给人制造新的焦虑。但这里面有一个危机,为什么冒出这么多雷同的?据说他们也在用AI,但现在并不那么成熟,只是把数据库里的东西做了机械的组合,至于操作当中出现了很不可思议的段落,比如早上拿了一杯咖啡,我怎么喝它,很不和谐的段落,但是看上去在次序上有非常雷同的情况,这其实是有很大可能的,其实是AI在创造。这里面又涉及用AI的矛去攻AI的盾。

我发现AI写作的时候有一个目前最擅长的东西是续作,为什么?因为它很擅长分析所有的线索。我让AI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一开始很荒谬,贾宝玉跟王熙凤结婚的事情都出来了,但是我发现它每一个迭代都能不断的进步,这让我既兴奋又很焦虑。后来AI写出来一个续集,林黛玉死了,贾宝玉没有发疯,接受了跟薛宝钗结婚的安排,变得比较现实了,很平淡的情节,我觉得很适合,因为鲁迅说过《红楼梦》写的就是无事的悲剧。最令我遗憾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结婚,那个时候林黛玉还没有死,还在气息奄奄,那个时候贾宝玉知道她是薛宝钗,但是他出现了一个幻觉,他揭开盖头的时候,他脑子里出现了心理活动,他在想这个盖头这么薄,林妹妹会不会冷?那一刹那间,把薛宝钗当成了林妹妹,这是一个幻觉,我们知道AI本身就擅长幻觉,恰恰这个幻觉又暗合了红楼梦亦真亦假的本意。所以到最后就是说AI和文学天然有各种各样需要大家探索的关系。

其实AI写续作或者让它出点子、去做事件建构,已经很强了,我也一直在想,它什么东西不能写?或者有什么东西它永远写不了,我更喜欢从这样的角度,如果AI擅长做什么,那人最擅长做什么?AI给我最大的帮助是让我更好地认识文学。文学哪怕是最小的场景、再短的诗,实际上是整个人生命的整体。比如唐诗《江南逢李龟年》,杜甫写的:“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写的就是与故人相逢的瞬间,包含了杜甫完整的一生,从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再到年华老去、贫病交困。AI来写这个诗写得出来吗?

我觉得AI给我们带来危机,也给我们希望,因为它给了我们新的眼睛,它让我们看见了很多的东西,一种新的视野,如果我们完全沉浸在传统的人文当中,也很难再进一步发展了,我们需要AI的冲击,把一种危机变成一种新的机遇。在这个过程中,我特别认同人文的意义是美好、优雅、愉悦、幸福,这往往又跟文学相关。我越来越觉得人生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结果。人文给了我们更基础的东西,更加恒久的,是人之为人根本的东西。恰恰人文的东西可以用来抵御不确定性,因为巨大的不确定性背后还有巨大的不安感和焦虑感。

在挑选教育专业的时候,如果有一定的物质条件或者对生存没有那么多焦虑的时候,最好多考虑一点个人的爱好。人文给了我们更基础的东西,更加恒久的,是人之为人根本的东西。

转载请注明来自夏犹清建筑装饰工程有限公司,本文标题:《陈平原对谈严锋:AI时代,文学如何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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